看见“三个广州”:一个摄影师与广州塔的十年“对话”
今年,是陈冲拍摄广州塔的第十年,也是他“广州塔收集计划”进行的第五年。
2015年,25岁的陈冲爬上还未竣工的广州东塔,透过其已见规模的钢筋骨架,远眺而去,“小蛮腰”赫然耸立,城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生长,于是,他的相机里留下了第一张与广州塔有关的照片。
“广州塔是无法回避的拍摄对象,它占据这座城市的核心天际线。”广州塔以600米的绝对高度重塑城市天际线,成为广州地理空间的“视觉坐标原点”,在陈冲看来,“有时候拍摄广州塔,就是拍摄广州。”
意识到这一点后,2021年左右,陈冲开启了一场“寻找广州塔”的摄影游戏,即“广州塔收集计划”。十年间,在有意无意中他已拍了三百多张含有广州塔的照片,镜头下的塔影,既是钢筋水泥构筑的地理坐标,也见证了一座城市的鲜活。

花城广场,外卖员在等待送餐
广州塔,就像是广州的“钢印”
2009年,陈冲来广州读大学,第一次坐地铁去珠江新城,甫一出站,摩登建筑群鳞次栉比,气势扑面。次年,广州塔正式对外开放,此后每当他从花城广场的地铁站走出,越往上走,楼宇越发巍峨林立,抬头望去,但见城市新中轴线与珠江景观轴交汇处,广州塔矗立。在当年的羊城新八景评选中,“塔耀新城”毫无争议地入选。
“很多老广更认同五羊石像是广州的代表,但对于我这种新广州人来说,广州塔更能代表我心中的广州城市形象。”陈冲提到,“那个时候的广州给我一种‘新建成’的感觉,广州塔就站在城市新旧更替的中间,某种程度上它重塑了整个城市的形象。”
2015年左右,高速发展中的中国城市迎来基建高峰期,昼夜更替间,高楼大厦在各地涌现,这一年,陈冲迷上了“爬楼摄影”,即爬到楼栋的制高点拍摄城市风光照片,“当时楼越建越多,越建越高,年轻人就喜欢爬上天台去拍照片,从高处去看看我们的城市”。
就在此时,经由同好的拍摄点位推荐,陈冲独自一人爬上了广州东塔,准备拍摄广州塔。“那时东塔还没完工,我去的时候还是个工地,转了一圈没找到电梯在哪,我就找个头盔戴上,然后爬楼梯,一级一级爬上去。”陈冲回忆道,爬了三四十分钟,到九十多层时,已经能看到广州塔塔尖了,他找了个合适的取景框,就地坐下,给自己和广州塔合照一张,“看照片会以为我坐在边缘,其实还有一段距离,我也挺害怕的,是坐在地上慢慢挪过去,才拍下这张照片的。”
从这回开始,随着在广州“爬楼扫街”拍摄的次数增多,陈冲发现不管是从高楼拍,还是在地面拍,广州塔都会无意间闯入镜头:“它很高,在街头巷尾稍加寻觅就能看到。而且感觉把广州塔拍进画面里,就像给照片打了个钢印,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广州。”
因此,2021年左右,陈冲看着整理出的一系列照片,萌生了“寻找广州塔”的想法,希望能通过拍摄广州塔,记录城市生长。

建筑工人与远处的广州塔
广州塔,见证城市生长瞬间
通过自己日常观察,以及网络上他人的分享,陈冲在地图上标记了几百个能拍到广州塔的点位,最远去到40多公里外的佛山三水,旭日初升时,他拍到群鸟飞经塔尖。

在佛山三水拍摄的广州塔
目前已拍完大多数点位,但陈冲发现,这个计划没有完结的迹象:城市发展太快了,旧景消失,新象又成,广州塔依旧存在,而拍摄场景却不断在更新,“可能昨天还在这儿拍,明天它就被拆了”。
场景在变换,陈冲的拍摄视角也在改变。“站在高处拍摄,是相对宏观地在观察城市,这种大场景拍出来震撼,但对景观的挖掘很容易枯竭。”他说道,站在高处,只能看到城市的轮廓,看不清具体的街道、具体的人,“车和人都很小,像蚂蚁”。
近些年来,陈冲开始“往下走”拍广州塔。有时照片中动物园的猴子纵身一跃,与塔尖平齐;有时深夜高楼大厦灯火通明,而一旁的广州塔霓光也还没熄;有时从城中村狭窄昏暗的巷子里钻出,抬头就能看到独特的塔身,以及周围宏伟的建筑,广州独有的城市反差,给他带来许多灵感。

制衣工人聚集的桥南新街夜市热闹,3公里外就是广州塔
位于广州中心城区的海珠康鹭片区是知名的“制衣村”,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投身服装产业,在此处扎根。2024年,康鹭片区改造项目逐步推进时,陈冲爬上了村楼。“傍晚时我爬上一个楼顶,看到对面天台有人在吃饭,背后就是广州塔,我觉得这是非常好、能反映工人们生活状态的场景。”晚上6时左右工人们就烧菜做饭,把天台当饭堂,但吃饭时间大概就十分钟,吃完又立马下楼劳作了。
“他们吃饭时很少说话,不远处就是广州塔,但没有人看它,也没有人提起。或许这些工人来广州十几年都没去过一次。”陈冲回忆道,这些年他拍过不少群体,有人在塔顶蹦极,有人在塔下售卖纪念品,而大多数人就像这些制衣工人一样,其实并不关注广州塔。这座塔未成为他们丈量生活的标尺,但却是存在于生活中的惯常背景,沉默又无法忽视。在缄默中,“我觉得广州塔一直在见证城市的瞬间,见证时间的流逝”。

中秋之夜,月上广州塔
寻塔人,看见“三个广州”
陈冲介绍,沿着珠江长流,从城东往城西拍摄,穿城而过,可以得到一张完整的广州城市景观照。以广州塔为中心,两侧的建筑群如被无形丝线牵扯的珠链,向东西两端蜿蜒铺展,番禺、海珠、黄埔、天河、白云等区依次分布,天气好时,能拍到烈日鎏金的广州城。
拍摄广州塔十年,积攒下三百多张照片,陈冲发现,广州塔总能以各种方式入镜:在江里游泳的大哥身后、在枯水倒影里、在家中阳台的遮阳布上……除了上述的大场面之外,“广州其实有三个。一个是广式风情里的老广州,一个是新中轴线上的新广州,还有夹缝中的广州,也就是城中村”。
这三个广州,也常常被框进同一张照片中。陈冲在海珠区的东南方位找到一个位置,原想要拍摄祠堂与广州塔同框的画面,却意外发现,举目望去、由近推远,小洲村、土华村、琶洲、珠江新城等区域,建筑物一级比一级高,犹如立体长卷铺陈。“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城市的阶梯性发展。广州是一个多元的城市,各层次之间交互性又极强,广州塔不是谁独有的。”他说。
每个在广州生活久了的人,提起广州塔总有或多或少的故事可讲,看到广州塔总有一种莫名的昵近。“其实广州塔2010年才正式对外开放,到今天也就15年,但它很快就成为广州的地标。”陈冲感慨。2018年广州国际灯光节举办,花城广场聚集大量观看表演的市民,他站在人群背后,拼命架高脚架拍摄。待拍摄完一看,所有镜头焦点最终都指向同一处——那些举起手机拍摄的观众,手机屏幕里都是广州塔,而他的镜头又将这些手机框成新的星群,塔尖的霓虹像一根引线,串起无数个被缩放的、虚焦的、显映在屏幕上的“小蛮腰”。

2018年,广州国际灯光节现场,观众们手机中都有一个“广州塔”
近期,陈冲从自己所拍的广州塔照片中挑出一百多张集结成册,名字就叫《寻找广州塔》。以600米的绝对高度矗立广州,广州塔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建筑存在,是镜头里无法回避的拍摄对象,何以需要“寻”?
“我自己找机位拍摄不同场景下的广州塔,是一种寻找;在一些照片中,有时它只现个塔尖,有时它又掩在雾里,看客们在照片中发现广州塔的身影,也是一种寻找。”陈冲解释道。
在陈冲的照片里,广州塔虽有固定坐标,但早已超越建筑本体,无形中记录了这座城市里一个个鲜活的人生切片。不同的人带着对广州塔不同的记忆和认知,散落在广州各处,生活、奋斗,这种动态的变化,或许是广州塔需“寻”的另一种含义:随不同人的记忆,真正的地标,在城市中“流动”。

原文刊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5月3日漫读周末·人世间版
文|记者 谢小婉
图|受访者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