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穆斯林进行“无差别攻击”？印度东北邦驱逐风波再起

家园摧毁，亲人离散，自2025年7月以来，生活在印度东北部阿萨姆邦的孟加拉裔穆斯林，正遭受几十年来最为严峻的“生存危机”。

过去几周，阿萨姆邦至少有数千户穆斯林家庭的房屋被推倒。当地政府宣称这些家庭“非法居住在印度土地上”，并计划将他们“遣返”回孟加拉国或驱逐至印、孟两国边界地带。人权观察组织表示，政府在追捕“非法移民”的同时，也将弱势群体置于危险之中，体现了对穆斯林的歧视性政策。

当地时间2025年7月12日，印度阿萨姆邦，警察试图阻止全阿萨姆邦学生联盟成员进行抗议，该联盟谴责邦政府在阿萨姆邦多个地区进行驱逐行动，并要求为流离失所的居民伸张正义。（视觉中国/图）

“阿萨姆邦所谓的‘少数民族’正在压迫土著人民。”阿萨姆邦首席部长希曼塔·比斯瓦·萨尔玛于2025年8月4日在社交媒体上表示。南方周末注意到，近期希曼塔·比斯瓦·萨尔玛多次通过公开场合、个人社交媒体账号等渠道发布“警惕穆斯林渗透”“抵制非法移民抢占公民资源”“关注国家安全”等言论。

四川大学南亚研究所副研究员曾祥裕向南方周末表示，近期针对穆斯林群体的系列行动，反映了印度两大族群所存在的“双重性矛盾”。“一方面，既有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教派矛盾 ；另一方面，也有非法移民和本国公民（含穆斯林公民）之间的资源矛盾。”

他介绍，受历史原因影响，孟加拉裔穆斯林的公民身份在印度国内长期存在争议。因此，在阿萨姆邦打击“非法移民”的行动中，极易受到连带的“无差别攻击”。

随着2026年初议会选举的临近，希曼塔·比斯瓦·萨尔玛及其所属的印度人民党，在此时公然推动对穆斯林群体的大规模驱逐，有炒作宗教不和、煽动民粹主义之嫌。通过驱逐孟加拉裔穆斯林特别是“非法移民”，强调公民身份认同，或能博取更多选民的支持。

持续时间长且破坏性强

事实上，这场“瞄准”孟加拉裔穆斯林的集中驱逐行动已持续多月。

在2025年6月阿萨姆邦立法议会的特别会议上，希曼塔·比斯瓦·萨尔玛表示，迄今已有约330名“非法移民”被“遣返”至孟加拉国，并计划展开下一步行动。

已年过五旬的维贾伊·阿尼尔·库马尔，正是其中被“遣返”的一员。

“在阿萨姆邦已生活多年，有一天突然被警方告知，我是身份未明的‘非法移民’。”政府查封住所后，他被迫流亡到阿萨姆邦与孟加拉国北部交界的罗马里，一待便是数星期之久。

边界区域成为被赶走穆斯林的“放逐地”。印度、孟加拉国两国拥有长达4096公里的边界，其中有约260公里在阿萨姆邦境内，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。“飘泊的日子并不好受，我时常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，食不饱、睡不好更是常态。”维贾伊·阿尼尔·库马尔说。最终，在孟加拉国一户好心人的帮助下，他与国内亲人取得联系，并成功返回家园。

阿萨姆邦的“遣返”措施，实际上是单方面在采取行动。

曾祥裕介绍，目前印、孟两国并未达成官方遣返协定，印度口中所谓的“非法移民”，大多时候并未受到孟加拉国的认可。“阿萨姆邦是印度东北部面积最大、人口最多的邦，印度教徒约占2/3，穆斯林约占1/3，是该国重要的穆斯林聚居地。”

因此，孟加拉国更倾向于认为，印度宣称的“非法移民”实则为当地穆斯林公民。“孟加拉国是近年南亚地区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。政府及民间普遍相信，印、孟两国人员往来是经贸交流频繁的表现，已不存在难民逃窜现象。”曾祥裕说。

2024年8月，孟加拉国发生全国性抗议活动，时任总理谢赫·哈西娜及其政府辞职。不久后，临时政府上台。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副研究员谢超向南方周末分析，印度政府与孟加拉国临时政府在边界管控、经贸合作、水资源等问题上存在分歧，一些民族主义者由此炒作与孟加拉裔穆斯林存在资源竞争。

“这无形中加剧了孟加拉裔穆斯林在印度、在阿萨姆邦的生存危机，可能还将激发印度教徒对更多少数族裔的群体暴力。”谢超说。

据印度媒体报道，希曼塔·比斯瓦·萨尔玛近期以“防止林地侵占”为由，在阿萨姆邦的戈拉加特区发起又一次大规模驱逐及房屋拆除行动，约2700户穆斯林家庭遭受影响，破坏性达到高潮。外界普遍认为，今年该邦对“非法移民”的打击行动，持续时间及破坏程度在历史上均属罕见。

公民身份难以定义

那么，阿萨姆邦政府所驱逐的对象，到底是何种身份？区分非法移民和本国公民的标准又是什么？

“这是一本说不清、道不明的‘旧账’。之所以存在穆斯林公民被‘误伤’，是因为印度政府的身份认定工作未得到广泛认同。”曾祥裕说。2019年，印度出台公民身份法（修正案），解释了哪些人是“印度公民”。同年，阿萨姆邦发布公民注册名单，将符合本国公民身份的个人信息公开化、透明化。这是上世纪50年代后，印度首次对公民情况进行全面更新。

2019年公民身份法（修正案）规定，针对符合要求的印度教徒、锡克教徒、佛教徒、耆那教徒、拜火教徒和基督教徒，可赋予公民权，唯独穆斯林群体被排除在外；而在阿萨姆邦的公民注册名单中，则有190万人失去了公民身份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孟加拉裔穆斯林。印度政府曾表态，此举是为了识别本国公民以外的“渗透者”。

当地时间2019年8月29日，印度阿萨姆邦戈阿尔帕拉，当地在为没有“公民身份”的人新建拘留中心。 （视觉中国/图）

曾祥裕表示，这引起了穆斯林群体的强烈不满，认为印度人民党在实施“歧视性政策”。“印度历来有打击‘非法移民’的行动。这一法案出台后，国内穆斯林担心有一天会受到波及，加剧了群体性的恐慌情绪。”某种程度来说，穆斯林公民和非法移民“绑在了一条船上”。

谢超认为，此次驱逐事件愈演愈烈，使得非法移民的界定更加模糊。“不需要经过合法程序，印度教激进团体仅凭借孟加拉裔穆斯林的身份，即以‘非法移民’名义去塑造打压或驱逐的对象。”

“我们是合法公民，热爱这个国家，同时尊重所有宗教及文化。但遗憾的是，东北部地区特别是穆斯林群体，总会被印度大陆的执政力量所忽略。”阿里·侯赛因·汗是生活在阿萨姆邦的孟加拉裔穆斯林。他告诉南方周末，孟加拉裔穆斯林常被视为“少数派”，印度教公民并不能理解他们所遭受的苦难。

自2025年5月以来，印度东北部地区已经历数轮强降雨过程，引发严重洪水和山体滑坡，并造成了人员伤亡。阿里·侯赛因·汗表示：“自然灾害频发，失业问题突出，加上反复驱逐事件，使得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。”

当南方周末提出想要进一步了解当地穆斯林生存状况时，他以“政府管控严格”为由进行了婉拒。“和平是最大的心愿，穆斯林希望与政府及其他民族和睦相处、携手发展。”阿里·侯赛因·汗说。

接下来事态将会朝何种方向发展？

曾祥裕分析，不排除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性。“阿萨姆邦族群多元，向来有分离主义传统，当地政府若持续对穆斯林进行打压，或将点燃更深层次矛盾。”

或为明年初选举造势

印度是一个具有宗教多样性的国家。其中，人口比例占据前两位的印度教、伊斯兰教，向来存在着对抗冲突。自纳伦德拉·莫迪就任印度总理以来，他本人以及执政党印度人民党，展现出了对穆斯林的强硬态度。但如此大规模、长时间的“非法移民”驱逐行动，在印度历史上仍属罕见。

2026年3月至4月，阿萨姆邦将启动新一届议会选举。有观点指出，此次驱逐事件之所以经久不息，印度人民党和希曼塔·比斯瓦·萨尔玛有煽动民粹主义之嫌。“议会选举日渐临近，这是个耐人寻味的时间点。总的来看，印度人民党多次强调打击‘非法移民’，维护公民资源不被侵占，是有利于政治加分的。”曾祥裕说。

谢超表示，以驱逐“非法移民”的名义打压孟加拉裔穆斯林，会起到一定的选举动员效果。在印度教徒主张多数地位的情况下，一系列“遣返”措施可以迅速激发民粹主义情绪，也能服务于印度人民党所推行的印度教民族主义。

“当前莫迪政府在中央层次鼓励和纵容各地方邦，尤其是印度人民党执政的邦，加强执行所谓的驱逐‘非法移民’政策，正引发全国范围的反孟、反巴和反穆斯林情绪，印度族群关系将进一步对立。”谢超说。

除了内政层面，与孟加拉国的外交变数也形成了一定影响。

曾祥裕分析，与前任政府不同，目前的孟加拉国临时政府并不亲印。印度人民党打压孟加拉裔穆斯林，一方面是为明年初的选举造势，另一方面希望对临时政府形成一定的威慑作用。

对此，谢超也给予赞同。“孟加拉国临时政府正加紧发展与巴基斯坦等其他南亚国家的关系，并对阿萨姆邦的‘系统性歧视’提出强烈谴责。驱逐事件若持续下去，将可能对南亚地区的稳定秩序造成冲击。”

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相成

责编 姚忆江